一勺言
經由 在 1月 29, 2018
(|)
165 閱讀
(2018-01-29 董文豔 稻穗)
1月24日中午,專訪開始前一分鐘,王石正在與身邊人做最後的溝通。他看到《財經》記者後便說,“稍微等下哈,還沒有好。”
一分鐘後,他做了個調侃式的解釋,“你要理解大家的緊張,你看,我到了這個年紀,做採訪身邊還要有人監督,說明我還不是很成熟嘛。”
王石未老。
這個關鍵字也暗暗貫穿於前一天的演講中。1月23日當晚,在北京水立方,王石發佈了一場個人公開演講《回歸未來》。
“我很緊張,為了不出汗,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喝一杯水。”在演講中他說。
演講持續了近四個小時。水立方幾乎座無虛席,這是一場人氣測試,王石隨時具備回到頭條的實力,如果他願意的話。
他在臺上做了一段運動,有氧與無氧結合原地跑,一些觀眾跟隨他上臺動手動腳。
“在我人生的第三個階段,我就是要告訴50歲以上的人,你應該怎麼做,離開原來的位子後,你要有新的目標。”他在之後的專訪說。
在專訪中,我們談了卸任萬科董事長以來他“無縫銜接”的工作狀態,以及權力對人的影響。
他對人應當安享晚年的觀點持保留意見,認為人應當克制自己。當一個人不放權或逾越權力時,權力就會變成炸藥。
“你會發現現在很多企業都在打擦邊球,都在超越自己的權力邊界。”
有朋友曾私下評價王石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王石贊同這個說法,這幾年,他已經從一個利己的個人英雄主義者,變成了利他主義。
理由之一是,他現在會和那些比他弱的人一起劃賽艇,這是過去不可想像的事。
第二個變化在於,他發現自己是一個深受中國傳統價值觀影響的人,他本以為自己的言行是西方現代派,實際卻恰恰相反。
“你害怕被公眾遺忘嗎?”我問他。
“人生有一個過程,我已經到了不是中心舞臺的地方,我非常非常清楚。該被遺忘了,你為什麼不被遺忘?那是你心態不正常。”
他又說,“而我是一個常人。”
《財經》:《時代週刊》曾說,擔任總統就要接受潛規則——你不能抱怨這份工作,因為你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這麼多年,風波不斷,你對這個潛規則是如何理解的?
王石:第一,這話說的很對,但這個舉例和我不大一樣,還是太敏感了。
第二,我的至暗時刻就是2008年“捐款門”事件,對我個人的衝擊太大。我不是抱怨,那時感到自己很孤立。
有人說過去兩年,萬科非常艱難,說那是我的至暗時刻,我說那不是。如果就心曆路程來說,真正至暗時刻只有08年,但到了08年底我已經走出來了,它讓我認識自己,認識萬科,知道我怎麼擺正自己的位置。
我很感謝這個經歷。
處理困難就是一種人生挑戰,第一要看你怎麼面對它,有時你不確定困難能不能被克服,你要做最壞的打算。也許最後被別人戰勝了,公司危險了,你也要接受它。
第二就是面對它,做最大的努力。你擔心的不是最後是成功還是失敗,而是最後結果出來後,會不會後悔說,因為你沒做,而導致這個結果。
你只要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已經盡力了,即使最後結果不盡如人意,結果很糟糕。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財經》:那去年萬科的這個結果,你是滿意的嗎?
王石:我不對這件事進行評論了。
《財經》:你在演講中說,當年辭去萬科總經理的時候,內心像困獸一樣。但去年辭去董事長,是你之前也沒有預想到的。你花了多長時間去真正接受這件事?
王石:辭職之前,我就開始調整心態。這不像當年辭去總經理,那時一切都想好了,這麼多年的制度,團隊,品牌建設,有準備才辭去的。真正出了問題是辭去之後出現的,是之後的糾結。
但辭去董事長,我之前糾結了兩個禮拜,因為之前的設想,是安排到這兩年再退。但是我一旦決定,就不糾結了。
我宣佈辭職,不再擔任董事長,到發帖公佈,一直到現在,是一種“無縫銜接”的狀態。
我已經放下了。
我非常清楚很多公司總裁是表面的,實際還是董事長說了算。我辭去總經理時,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分工,我就把握三件事:
第一,我關注公司不確定的事情,主要就是決策。
比如,我在劍橋期間,為了確定公司第四個十年的規劃,萬科請來麥肯錫,麥肯錫團隊專門三去劍橋,徹夜與我長談規劃,徵求我的意見。除此之外,我也回來參加探討。這就是典型的不確定的事情,由我決定。
第二,確定誰去做,確定人事的安排。
第三,更重要的是,董事長要承擔責任。尤其是公司出了負面事情的時候承擔責任。你不能說對公司不好的事情,都與我無關,都交給別人。
以前萬科出了好的事情,都會往我臉上貼,當然現在不會往我臉上貼了。
《財經》:你怎麼看待權力對人的影響?
王石:權力是一種成功的象徵,非常有誘惑力。但無論哪方面權力,我想都需要制衡。東方更加是自上而下的,它是一個文化問題,不是一個好壞問題。
我是一個企業家,如何制衡企業家的權力,我只能從這個層面看。在國營企業,制衡上有組織和系統來制衡,像我們這樣民營性質、上市公司性質的公司,當然會有章程來約束你。
但你會發現很多企業都是打擦邊球的,很多都在超越自己的權力邊界來做。你要知道權力不是無限的,要知道如何限制自己的權力,這對企業的健康發展很重要的。
《財經》:權力有毒,它會讓人上癮,你的感受是什麼?
王石:你這是哲學角度的解讀,對企業家來說,沒權力怎麼可以呢?權力怎麼可能是毒藥?
但是,當企業家過於依賴權力,它就可能是毒藥。
當你超越權力的時候,它不僅可能是毒藥,還可能是一種炸藥,它會對公司、社會造成損害。個人的修為上,人要知道如何把握邊界,學會放權。
所以,我要限制自己的權力。
《財經》:你要克制自己。
王石:對,一定要克制自己。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從我創建萬科到現在,我的處理就是,48歲的時候,辭去總經理職位,現在又辭去董事長。
但不管怎麼說,我是創始人,還有名譽董事長的身份,我還有一些股票,儘管不多,但我對萬科的影響力還是在的。
正因為影響力還在,但你已經不是董事長了,你就更要警惕,不要利用創始人的身份,覺得我這個小股東和其他小股東不太一樣,去發揮我的作用。
我在社會上、在萬科還是受尊重的,如果我主動去表示什麼,那對萬科肯定還是有影響。
《財經》:你在很多公開場合都喜歡向觀眾索要掌聲。你害怕被公眾遺忘嗎?
王石:我不害怕被公眾遺忘,為什麼要害怕被公眾遺忘?
我60歲到哈佛去,我就希望不要成為公眾焦點。我如果害怕被公眾遺忘,我會到哈佛去?去那露醜去?我英文不會說不會聽,我跑那去,我這樣博公眾關注嗎?我在那不接觸媒體,誰來採訪我,我絕對拒絕,我是希望不要被關注。
因為人生有一個過程,我已經到了不是中心舞臺的地方,我非常非常清楚。
只不過現在看,去哈佛這個行為引起這麼多的關注,這是我從來沒想到的。
再說,這和我另外一個意願有關係,我想搞教育。我一邊當學生,一邊觀摩如何當老師。2009年,我在香港科技大學商學院給學生講課,這兩年,又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之後博研院去講課。這都受惠于哈佛老師的講課。
你問我怕不怕被遺忘,該遺忘了,你為什麼不被遺忘?那是你心態不正常。至於你說,我喜歡掌聲,誰不喜歡被讚揚?如果你說不喜歡,那就屬於非常人類,我是一個常人,常人有的我都有。
《財經》:外界一定程度把你神化了。
王石:我想傳達的是我行你也行。
昨天,我在臺上做有氧無氧運動結合的一個形體動作,我強調的是鍛煉身體,而且要培養科學鍛煉身體的方法。我在方寸之地,告訴大家,我做的事情誰都可以做,還要科學的做,給大家信心。
《財經》:這場演講,你最想影響的是哪一類群體?
王石:我不可能影響所有人。但肯定是想影響年輕創業的、中年創業焦慮的、中老年以上這些人。
《財經》: 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王石:我尤其是要告訴50歲以上的人。在我人生第三個階段,告訴大家,應該怎麼做,告訴大家遇到困擾糾結時,我是怎麼解決的。
首先強調認知自己的身體,光關注飲食和鍛煉,這兩個是不夠的,還要有願景。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都要有願景,65歲以上的人也要有願景,僅僅說要長壽是不夠的。
《財經》:你是絕對不會勸人們安度晚年就好了的那種人。
王石:不是安度晚年就好。大家認識到這個社會已經到成熟的階段,醫療、健康、經濟水準提高了。但另一方面,現在是老齡社會,老年人到了這個年紀,是家庭裡一種近距離的感情的牽掛,個體長壽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一個財富。
但是對社會來講,老人卻是一個負擔。所以保險公司精算,算到你活到85歲,你活到95歲他們就虧了。
現在人都在長壽,老齡社會怎麼面對?
第一,你不要給後代添亂,各種病、醫藥都是負擔,ICU也是負擔,生活品質也不好。所以飲食要控制,很多是飲食出了問題。第二要運動。第三,還要看怎麼給社會做貢獻。
你不能說老年就是安度晚年,這不行的。你到日本去看,他們70多歲還在開計程車。昨天我請出馬大姐來(馬靜芬,褚時健妻子),85歲了,你看她的身材、頭腦反映,你看她要做的事情,還有褚時健,已經90歲了,他們給我做了一個榜樣。
從整體來看,中老年人離開原來的位子後,要有新的目標,你要知道做事的目的是什麼。不要眷戀權力,要給年輕人留出空間。
《財經》:你的朋友評價你,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你覺得這個評價準確嗎?
王石:這是一個非常瞭解我的人對我的評價,知道我很隨和,但這不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評價。我覺得這個評價挺準確的,我認可。
我姿態上變化不是很大。有人還是覺得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其實我不認為自己是這樣,我只是沒有意識到給別人留下了這種印象。
我是在思想觀念上變化很大。從認知來說,我最大的變化,第一就是,我從個人英雄主義變成利他主義。
但是利他主義也有前提,還沒出名的時候,就義不容辭的去利他,很多人可以做到,但我做不到。那時我是不損人的利己主義,在利己的前提下可以利他。
但慢慢到現在,我覺得你損害我不損害我,都行,這本身是一種自信心,能力在這裡,社會有進步,你與社會的前行一起,看你能起的作用是什麼,你就去做。
舉個例子,我登山是利己主義,非常明確的個人英雄主義,現在我推廣賽艇,是典型的團隊運動,我只是團隊的其中一員,去推廣一個集體運動。
有很多比我弱的選手,我都願意和他們玩,畢竟我的身份,我去陪和教練陪他們是不一樣的。
只要對很多有社會影響力的人有啟發,我就願意做,過去我是不願意的。
個人英雄主義是一定要兩個優秀教練員陪著我,才顯示我劃得好,甚至有人不會劃,但他很有名,我只覺得他會影響我的成績。現在就不會這麼想,很多名人這個心理障礙很大,我變了,他們也轉變。這是我的觀念轉變。
第二個變化,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之前我的主觀意識裡對傳統文化是有距離感的。
我們這代人,接受魯迅的批判精神,接受五四運動以來的精神。加上我的家庭沒有知識份子的背景,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中國傳統文化訓練。以前,我一直把這當作自己的優勢。
直到我去西方文明的源頭,到美國哈佛、英國劍橋去學習,我才意識到其實並不是這樣。我之後還要去中東,以色列,也準備去伊斯坦布爾。
《財經》:我們都以為你的遊學已經結束了。
王石:不會,這個學習計畫因為萬科的事情中斷了一段時間,現在還要進行。
我一直在學。我第一站到了哈佛,一共學了差不多兩年半,從第二學期開始,我就開始關注中國傳統文化了。
我學習西方的目的很簡單,我不可能成為他們,我骨子裡還是受中國文化薰陶的,耳濡目染。對比中西之後我才發現,我對傳統文化這方面認識不夠。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多言行都是西方現代派的,結果現在發現,我實際是很符合中國傳統的。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結論。
比如,當年萬科股票一上市,我第二天就宣佈放棄,這是典型天下為公的精神,中國的傳統,西方價值觀裡不可能做到的。
早年有外媒採訪我,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有多少財富?他們覺得這是企業家的衡量標準。我說我沒有錢,採訪就沒法進行下去了。他們說,你們不是股份化改造了嗎,一個企業家從無到有,賺了錢,剛剛明確這是你的了,你就放棄了。
但我以前從來不認為我這麼做是受中國傳統文化,以天下為己任的影響。我不是為了個人賺錢。我今天才發現,自己骨子裡有很多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很多很東方的想法。
《財經》:你喜歡老莊的思想嗎?
王石:我看《道德經》,莊子的思想,過去更多是通過看小故事,老子的東西我不太瞭解。
我繼續在西方學習東方的東西,再學習,再挖掘,到哈佛我繼續研究,道法自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這和西方DNA二生四,四生八,本質是一樣的。你會發現很多不一樣的角度,反而是你去了哈佛之後瞭解的。從西方角度觀照東方,讓我更瞭解自己,瞭解傳統文化。
《財經》:下一步,你最大的可能是去做什麼具體的事情,公益與教育?
王石:下一步的計畫不是我今天談的主題。我只能說,教育是從2009年開始關注的事情,我一直以來就想做一個老師。
《財經》:這場《回歸未來》的演講還會持續做下去嗎?
王石:這個我不知道,我聽團隊的。
《財經》:演講結束,對自己的表現滿意嗎?
王石:超出預期,從我個人來說,想借這個機會,說我想說的話。有很多不足,再做的話,可以去提高。
在這樣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很多人在焦慮,我就做現在。有相當的時間裡,我覺得未來是不確定的,但現在我的看法是謹慎樂觀。
PS:董小姐是《財經》雜誌記者。
此文轉自財經網報導《專訪王石:你不放權,權力就是炸藥 》,作者:董文豔
我是董小姐
微信號Gerda0811
加好友請注明就職公司與職位
敬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