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3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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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7 新浪博客)

張五常

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六日 

我是在香港西灣河太富街十二號二樓出生的。那時用“接生”,用不著到醫院去。太富街是太古船塢的房子,是在太古工作的親戚轉租給我母親的。這些轉租或轉讓或分租,當時很普及,船塢當局不管。太富街又稱第四街,因為當時有五條橫排向出海面的,一律用紅磚建造。太富街的日子,今天我絲毫記憶也沒有。

找到一幀出生後三個月母親抱著我的照片,是在太富街時期拍攝的。附錄在這裡給同學們看看。那是八十四年前!


男女不論,母親是我平生認識的最聰明的人。姓蘇,名鴻,又名燕琦,廣東江門人,蘇氏是那裡的一個大姓。母親沒有進過學校,但過耳不忘。她在教會聽道而能把整本《聖經》讀出來。守舊、迷信、講意頭,但也信奉基督教。一九九二年謝世,享年九十歲。

我的父親張文來是廣東惠州人,一九五四年謝世,六十歲。據說是個養子。約十歲時從惠州到香港做學徒,其實是做些洗碗、掃地等粗活。曾經在街旁賣香煙,也曾經在一個石礦錘石與抬碎石下山,導致他的右肩比左肩低。曾經在香港的灣仔書院念過兩三年書,他的中、英二文都寫得好,文采斐然。他自學而寫的字有書法家的水準。

父親的崛起源於他轉到當時香港的天祥洋行做電鍍學徒,有了基礎的認識,他用中文翻譯了一本源自美國的電鍍手冊。滿師後他在永樂街二十號開設文來行,銷售從美國進口的電鍍原料與拋光用品,也給電鍍行業的朋友傳授有關的技術。那是遠在我出生之前,而文來行這個老字型大小,今天還在昆山存在。逾百年的老字型大小稀有,文來行算是過了關。保持文來行是母親當年的要求。父親謝世後,香港的電鍍行業把他的生日稱為“師傅誕”。

我出生的一九三五年,文來行如日方中。母親為了要父親多吸新鮮的空氣,一九三八年在我前文提到的成安村再上一層的澳背龍村建造一間以石頭及水泥砌成的大房子(見圖)。我還記得的懂事的第一天是一九三八年的二月,那時我兩歲又兩個多月。記得清楚,因為母親叫我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監管著泥水工人,三鏟沙要用一鏟水泥,不要讓工人騙了。是二月,因為記得那棵苦楝樹(見圖)正在開花。是一九三八年,因為建好的房子上頭用浮雕刻著“一九三八”這四個字。我們一家是該年搬到澳背龍村去的。


該村當時算不上是村,沒有名字,家中人稱之為“山頂”。連我們的家整個山頭只有三間房子,跟著很快就有第四間了。那是母親讓出近鄰的一塊地給一位教會的朋友建他的房子。姓吳的,有兩個女兒,長女叫“吳姑娘”。我的幼兒班是吳姑娘教的。學生三個:我的哥哥張五倫比我年長十六個月,吳姑娘的妹妹叫吳惠玲,比我年長約一歲,我是最小的,約三歲。

吳姑娘的脾氣好得出奇,因為我最小,對我萬般遷就。記得有一次,吳姑娘要我們三個孩子背書,叫五倫先背。我大哭大鬧地反對。吳姑娘於是讓我先背。我一句也背不出來。吳姑娘問:“你不是要先背嗎?”我說:“我說要先背,但沒有說我懂得背!”老是趕著下課,因為喜歡爬到自己家的牆外的一顆桑樹上摘桑子吃。吳惠玲就是喜歡吃我摘下來的桑子。

求學的災難出現了。當年小學一年級的入學年齡是五、六歲之間。比我年長一歲多的哥哥是個讀書奇才,他生於八月,母親決定讓他五歲又一個月讀小學一年級。學校的名字是永光小學,在山下的電車路,不遠的,但要讓保姆背下山。最年小的我怎麼辦呢?母親要我跟哥哥一起去讀小一。但那時我只有三歲又九個月,太小了。

是的,在近二十四歲進入大學之前,我在中小學讀書讀得一團糟,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讀小一時起步太早!倫哥是讀書奇才,他剛滿五歲讀小一可以應付,但我還有三個月才四歲,讀小一是太早了。這是為什麼後來我終於學有所成時,不少朋友問我孩子求學的事,我永遠建議小學起步不要早,最好是比其他同學年長一歲。理由簡單。在幼年,年長一歲是長很多,成績可以容易超于其他同學。這樣,有了一個優越感的起步,跟著就來得順利了。

回頭說母親,她合共生了十一個兒女!第一個是男的,是我的長兄。在一個重男輕女的舊禮教家庭,這位名為張五洲的長兄當然是家中最重要的人物。然而,奇怪地,自父親一九五四年謝世後,這位長兄逐漸地跟母親不和。我完全不知道發生著些什麼事,因為一九五七年我離港赴北美,求學超齡六歲,需要拼搏的集中難為外人道。一九八二年我回港任教職,其中一個原因是母親老了,見她獨居,我要回港照顧她。

長子之後,母親跟著連生了六個女兒,其中一個夭折,所以我出生時有五個姊姊。第八就是倫哥,當然是母親最寵愛的了。倫哥這個人的確是值得愛,我歷來不想寫他,因為這個音樂天才,繪畫天才,讀書天才,文字天才,一九五八年在美國患上精神分裂症,一九六七年初在香港自殺了。當時我在美國,想著母親的傷心我連問也不敢問。在我之後母親還再生兩個女兒,第十的名秀貞,讀書也了不起,可惜一九四七年因為腦膜炎病逝。第十一的名秀芳,又稱“張十一”,曾經是香港一間醫院的頭頭,今天還健在。

總的來說,年幼時在澳背龍村的日子是美好的。家境好,我和倫哥各有各的保姆。我的保姆叫群姐,晚上喜歡伴著我在戶外看天星,說什麼牛郎織女、嫦娥奔月及其他我長大後才知道是群姐自己想像或編造出來的故事。然而,好景不常,在我六歲生日過後幾天,這些溫馨的日子終結了。

(《童年的回憶》之二)

 

分類: 1.宏觀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