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3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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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9 新浪博客)

張五常

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八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是我六歲的生日。過了幾天的十二月八日的早上,我和哥哥五倫剛穿好校服,正準備到山下的永光小學上課,卻聽到炮聲隆隆。起初以為是軍事演習,但收音機說是日軍的飛機正在轟炸位於九龍沿海的啟德機場。我們住在西灣河的山上可說是近水樓臺,看到日機一架一架地飛到啟德那方去。

不用上課了。我不知道倫哥怎樣想,但我最討厭上課,很高興。這高興不到半天,因為被母親關進屋內,不能再爬到桑樹上去。

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我們在收音機很快就知道,在同一天,日軍的飛機也轟炸了夏威夷的珍珠港。香港的有關當局早就知道日本有攻打香港這個可能,駐港的英軍早就頻頻準備。在空襲珍珠港約前半年,在香港,高射炮的演習差不多天天有,而在夜間那些照到天上去的探射燈掃來掃去,熱鬧,我的保姆群姐喜歡伴著我在家門外的地堂抬頭看。

事實上,日本侵華的行為我三歲時就常聽父母說,而在一九三七的盧溝橋事件之後約兩年多,母親就開始大事準備了。當時我的大哥擁有今天的同學們可能不知道的“留聲機”,即是可以播放唱片的。最常聽到的是《義勇軍進行曲》,沒有誰想到這首歌後來成了中國的國歌。大家最愛聽的是郎毓秀唱的救國歌。很遺憾沒有機會認識這位元知名神州的女歌唱家。她的父親朗靜山是個攝影奇才,約三十年前在香港的一個攝影家的聚會中,在他講話前我介紹過他。

同學們不要相信歷史的記載,說日軍攻佔香港用了兩個月。其實他們只用了“三日三夜”——這是香港的老人家會記得的典故。母親事前做了的準備,主要是儲存糧食——米、油、鹽,加上大量的花生麩。後者是一塊一塊的,像加大了的西樵大餅,堆滿曾經用作養豬的房子。為什麼要儲存花生麩呢?母親的解釋是既可充饑,其中也有少許的花生油。據說後來母親帶著七個孩子逃難到廣西後,父親把這些大量儲存著的糧食,分派給鄰居,救了好些人。母親也收藏了好些小金塊、金幣,推算著紙鈔可能不值錢。

儘管英國上頭早就為香港的防守做了準備,但只三日三夜就失守,今天回顧,是因為歐洲有義大利及德國的軍事威脅,英國自身恐怕難保。守護香港的英軍不少是印度人,不是好戰的民族。日軍登陸香港可能有好幾處,從我們的家可以見到的是從鯉魚門上岸登山,在山腰走好一段路才下山去。

日軍殘忍無道,殺人如麻,而我們家中養著的狗動不動就把什麼人的手或腳叼回家。盟軍的飛機偶爾也飛來炸日軍。其實是幫倒忙。有名的是地毯式地炸灣仔一帶,殺的盡是香港的居民。

香港人當時給日本仔起的別號是“蘿蔔頭”。後者當然需要香港本土的人協助他們的日常生活,而凡是協助蘿蔔頭的都被稱為漢奸。有價格管制,也有糧票,但那所謂黑市不怎麼黑。排隊輪購的現象常見,也有不少感人的故事。

我最記得如下的一個真實故事。在我前文提及的太富街十二號二樓,我家遷出後讓一些親戚住。那裡有一個三歲大的小孩子,因為餓得要命,在深夜大家熟睡之際,爬起床來,偷家中的米自己煮飯吃。三歲懂得煮飯,比我聰明多了。

排隊輪購的故事,糧票的故事,搞關係的故事,黑市、灰市的故事,當年我天天受教,加上香港戰前與戰後的租金管制的故事,給我提供了足夠的資料,讓我在一九七四年發表了那篇題為《價格管制理論》的文章。這篇文章會歷久傳世。

說到在市場流通的鈔票,日軍當然強迫香港人用他們發行的“軍票”。印製軍票的成本近於零,如果不強迫他們侵佔的地方使用,他們怎會有那麼多錢打仗呢?

然而,雖然名義上是禁用,但港鈔還在市場流通,貶了值當然無可避免。貶值最厲害的,是五百元面值的鈔票,因為找贖困難,市場一般不接受。我的母親就用面額小的,或用日本的軍票,去購買這些貶了不少的五百元面值的港鈔,大張的,放進一個黑色的小鐵箱內,在家旁的園地挖一個洞,把小鐵箱埋藏在土下。

二戰後,母親向我解釋說,她當時就是不相信日本可以佔領整個中國,如果有朝一日英國再回頭治港,他們不會不接受五百元面值的港鈔。

這就是我的母親。

(《童年的回憶》之三)

 

分類: 1.宏觀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