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3月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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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2 新浪博客)

張五常

二〇二〇年三月一日

香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淪陷後不久,要逃難到內地去是普遍的考慮。但要逃到哪裡,怎樣逃,不是容易的選擇。報章的言論有對有不對,而過了不久友儕間大都懂得怎樣判斷報導的可靠性。例如內地的報章的標題說“我軍轉移有利陣地”,大家都知道“我軍”是在敗退。什麼電話、電報都困難,“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是當時最可靠而又最迅速的消息傳達方式。

要逃到內地去當然也是我們的家的立刻考慮。但家中的子女與親戚那麼多,加上香港的物業與父親的生意,要怎樣處理,大費思量。父親的生意當然要關門,但存貨不能不管,而員工要怎樣處理或安置都是問題。

我記得父母的一項重要考慮,是不要把所有雞蛋放進一個籃子內。逃難因而要分散,不要讓所有的家屬一起死掉。父母跟著決定的安排如下:父親留在香港;排第七與第十的女兒留在香港陪伴父親;我的長兄當時已經結了婚,跟大嫂也留在香港,處理需要奔跑的工作。

向內地逃,父母的約定是兵分兩路,其中的一個困難是父母皆認為不要讓子女們荒廢學業,逃到哪裡要有學校收容。這基本上是一個無從處理的棋局,但後來畢竟是嘗試了。

母親自己帶著三個年紀最幼的:大我一歲多的五倫、我和小我三歲的秀芳。其他的二姊、三姊、四姊、五姊這四位跟母親在內地聚散不常。換言之,母親是帶著七個孩子到內地逃難,從一九四二年八月動身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回歸,剛好三年,竟然沒有一個死掉,親友們都說是奇跡。沒有死,但我和妹妹秀芳差不多死掉。

四個姊姊怎樣逃我一時知道一時不知道。但我們三個跟著母親的,怎樣逃我還記得清楚。是非常古怪的行程,因為日軍在內地行蹤無定,而親友可以在哪裡幫忙一下,也變化無定。我清楚地記得離開香港的第一程是乘船到澳門,跟著是水陸並用地到了廣東的惠州。那是父親的故鄉,他的親屬也是我們的親屬,招待了我們一天。跟著是直走北上,到曲江,又稱韶關。這是非常奇怪的事,因為我們認識的逃難朋友,差不多一律都先走曲江。

我清楚地記得曲江,因為我們三個孩子都生了病,住在那裡的河西醫院。十多年前我刻意地到曲江一行,問那裡的人有沒有河西醫院這回事。他們說有,但早就拆掉再重建,轉到另一個地點。當年我住過的河西醫院在江邊,今天的不是。

跟著是從曲江西走到桂林。那應該是一九四二年的九月。該年十月十日的國慶我是在那裡過的。不容易見到國慶那麼熱鬧。母親當時在桂林租了一間兩層的小房子,國慶那天晚上,我在二樓向下看,街上擠滿了人,燈籠無數,爆竹之聲不絕於耳。聽說不少是來自香港的逃難者。

過了不久,我的四個姊姊也到桂林跟我們相聚,住在一起。這時母親決定做一件怪事。你道是什麼?她把房子的地面那層做店子,賣豆腐花!好生意,因為顧客大都是來自香港的逃難者。這店子的名字是“豆精專家”,請了一位書法家朋友題字,而姊姊們的“香港相”一望而知,所以逃難的顧客多。問題是逃難客的行蹤飄忽似雲,不出半年店子就關門了。

第二、三、四這三個姊姊留在桂林讀書,進入了那裡的廣西桂林醫學院。戰亂如斯,當然不可能讀完,只望讀得多少就讀多少。母親帶著我的五姊和我們三個小的轉到柳州。那是一九四三年,我七歲。在柳州我們住在沙街。有幾件我還記得清楚的事不妨說給同學們聽聽。

其一是我家有一個親戚叫琴姨,也逃難到柳州來,在我們沙街的家暫住。柳州以盛產木材知名,大樹被砍下後,其搬運是浮在江上,下流。離我們沙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江上浮著無數被砍下來的樹幹。琴姨窮,天天走到浮在水面的樹幹上,把開始脫離的樹皮一塊一塊地剝下來,然後紮好,拿給收購樹皮的人換一小點錢。有好些人跟著琴姨那樣在剝樹皮,有時我也去幫琴姨多剝一些。

其二是當時自己的肚子吃不飽,見到鄰近有一間刻石章的店子,母親不管時我去幫該店的窮老闆清潔一下地方,換得幾角錢。是從那時起我對石章用的石料有興趣,四十年後開始動用母親的基金收藏壽山石。約兩年前北京的中信出版社為我出版了一本題為《清宮田黃方印錄》的書。

其三是我和哥哥五倫進了柳州中正中學的附小。跟著頻頻跟那些廣西仔打架。不是我要打,而是我的哥哥沉默寡言,怕事,廣西仔老是要欺負他。我知道母親最愛倫哥,替他出手。當時我是說得一口流利的廣西話的,今天全部忘記了。

其四是悲劇。我的母親不知道逃難會逃多久,而沒有一個孩子可以賺錢,身上帶著的鈔票不一定可用,而金飾一般不敢示人。這樣,一切都要儘量節省了。我當時的感受,是母親認為她帶著的三個孩子不可能都活下來!只選一個活著應該選倫哥。

我的雙腳開始腐爛。其過程永遠是一樣的:先在皮下的肉生出一小白點,過了幾天破裂,流出一些液體,跟著是一個約一公分直徑的傷口,幾個星期後這傷口會癒合,留下一個疤痕。過不了幾天另一個小白點又出現了。七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的雙腳還滿是疤痕。這些因為營養不足而出現的皮肉腐爛當時很普遍,而不少人知道,再壞下去是整個人會呈現腫狀,膚色會變黃,成了絕症。可幸我沒有達到黃、腫之境。

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大學,認識那裡的教授Zvi Griliches——此君後來轉到哈佛,再後來成為哈佛的經濟系主任。一次跟他聊天,說到在廣西逃難時的饑荒日子,我展示自己滿是疤痕的兩腿給他看。他也立刻展示自己的兩腿,竟然也滿是同樣疤痕。此君是猶太人,年少時在德軍的集中營呆過好些時日。可幸他的腦子跟我的一樣,沒有因為營養不足變得愚蠢了。

我在這裡說起這些不好說的往事,是要同學們知道兩點。其一是戰爭只宜於作為富有的人的玩意。其二是如果真的要學有所成,金錢不可以沒有,但不是那麼重要。

(《童年的回憶》之四)

 

分類: 1.宏觀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