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3月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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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0 新浪博客)

張五常

二〇二〇年三月九日

一九四四年十月母親帶著六個子女從平南縣走進那沙村,十個月後也帶著六個子女從那沙回到平南。進去時我是坐在籃子中讓人挑著走,離開時我是自己步行的。在那沙我天天赤著腳在田野中流浪,離開時我是穿上皮鞋了。那是唯一的一對皮鞋。經過了十個月,我的雙足當然是長大了一點。皮鞋不再合穿,但沒有選擇,害得今天我雙足的第二趾變作一半蓋在大拇趾上。

從早到晚走了八個小時,抵達平南,當然累,睡了,但今天清楚地記得,母親把我弄醒,把一口飯塞進我的嘴裡。那是十個月來我有機會吃的第一口飯。

平南縣的縣長名歐陽拔英,母親囑我們稱他為歐陽先生。我們一家欠著這個人,而我欠他特別多。這系列文章,寫到近尾之際,我會以一整篇寫他和我的關係,感謝他給我的教誨與幫忙。然而,當年在平南,我年歲太小,沒有機會跟他說過一句話。

離開平南回香港去,是坐船沿江行的。記得抵梧州時,我們上岸吃過一頓飯。因為這小點回憶,十多年前我和太太也刻意地到梧州走了一趟。從平南到香港,我記不起走過陸路,而今天看地圖,才知道從平南上船,先行潯江,轉西江,順流而下,可以到香港。這解釋了為什麼當年逃難到廣西的朋友,皆先走陸路,先北上到曲江然後西去桂林。用人力,當年在江中逆流而上是太困難了。

自一九四二年八月離港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回歸,逃難逃了整整三年。二戰前的富裕家境不再。依照父親的回憶,他的老字型大小、位於永樂街二十號的文來行,還在,但沒有錢,也有多個子女需要進學校,怎麼辦呢?父親說,他去信給美國的電鍍原料供應商,問他們可否先提供貨品,賣得出才付錢。父親也說明,香港滿目瘡痍,不一定賣得出去。可幸美國那方立刻同意,而且說明賣不出去不用付錢。就這樣,文來行就像一隻鳳凰,從火灰中飛起來了。

起步逃難時母親帶著七個孩子到大陸跑,回歸時帶著六個回港,秀英姊留在貴陽讀醫,全部活著。問題是怎樣安排孩子讀書。都是讀書的年歲,怎樣處理呢?二姊秀英當然留在貴陽讀醫,畢業後跟一位元在桂林認識的也是讀醫的結了婚。三姊秀梅進入了廣州的嶺南,後在那裡畢業。四姊秀蘭繼續在香港完成她的中學課程,考進了香港大學讀醫。第八的五倫留在香港,先讀灣仔書院然後轉到香港位於九龍的拔萃男校。其他幾個,或先或後都跑到位於佛山文昌沙的華英中學與附小去。

選擇佛山華英(解放後不久改名一中)有幾個原因。其一是父親當時在廣州有文來行的分店,購買了一棟三層高的小房子,地面為店,二、三樓住宿,幾個孩子週末從佛山到該店住宿,聚會一下是方便的。其二是華英的聲譽很不俗。其三在那裡寄宿的學費相宜。

從一九四五到一九四八,我在佛山華英讀了三年,絕對是災難。進去時還有三個月我才十歲,該進哪一級呢?我的姊姊秀桃自己進了華英,帶我去申請,他們問我要進哪一級,我說不知道。他們再問我以前讀過最高的是哪一級,我說小六。問我歲數,我說不到十歲,他們把我放進小六。

我可能是華英歷史上唯一的從小六升初一而又再降到小六的學生。在二〇〇五年我發表的《求學奇遇記》中,我寫下了這樣的回憶:

可能是廣西那沙培養出來的個性。我喜歡來去自如﹐獨自思考﹐老師說的我不喜歡聽就魂游四方。同學上課﹐我自己會跑到佛山的田園呆坐到夕陽西下。華英的日子吃不飽﹐衣服殘破﹐無錢理髮﹐提到張五常,老師與同學無不搖頭歎息。小六一年升中一﹐中一一年降小六﹐還是每試必敗﹐記過頻頻﹐不可能有再黑的日子了。 

就是在華英的最後一年中﹐小六的呂老師給我指出一線生機。一天他帶我到校園靜寂之處﹐坐下來﹐說﹕“我不管你的行為﹐不知怎樣管才對﹐因為我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學生。你腦中想的脫離了同學﹐也脫離了老師﹐層面不同﹐有誰可以教你呢﹖我教不來﹐只希望你不要管他人怎樣說﹐好自為之﹐將來在學問上你會走得很遠﹐遠過所有我認識的人。”

上面提到的呂老師,全名我記不起。十多年前在香港報章寫自己的回憶,我幾次提到這個人,說明是姓呂的。後來有一位讀者來信,說他知道這位呂老師,提供關於呂老師的細節絕對是。但該讀者又說呂老師在早兩年謝世了,是在汕頭謝世的。

說到拜師求學,沒有誰比我有更好的際遇。如果算進年長後學經濟,得到多位頂級大師的指導,我的運程絕對是不見古人,而今天看是不容易有來者了。

(《童年的回憶》之八)

分類: 1.宏觀經濟
derrick ng
張教授真是一個傳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