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5月 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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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2 轉自新浪博客)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一日

英語“inflation”一詞譯作通貨膨脹是恰當的。“通貨”是指流通的貨幣量,膨脹是指此量增加。這其中含意著的是,貨幣量增加會導致物價一般性地上升。這就是西方經濟學中的幣量理論(quantity theoryof money)的核心思想了。

在西方,這幣量理論起於休謨(David Hume,1711-1776),是不淺的學問,因為貨幣在市場使用時的轉手速度對物價的變動也有決定性。這轉手速度(velocity)有沒有穩定性這個問題,上世紀下半葉經濟學界吵得熱鬧,而我的深交弗裡德曼(Milton Friedman,1912-2006)是其中的主角。是的,二十世紀下半葉的貨幣理論大師我差不多全都認識,其中Karl Brunner(1916-1989)是我的老師,Allan Meltzer(1928-2017)是我的師兄。

個人的選擇,我認為古往今來最傑出的幣量理論大師是耶魯大學的費雪(Irving Fisher,1867-1947)。此君比他同期也參與幣量理論研究的凱恩斯(John M. Keynes,1883-1946)高明多了。當然這只是我個人之見。

寫童年的往事,我要在這裡用一期的篇幅寫中國當年的惡性通脹(hyper-inflation),是因為自己當時身在其中。只是當年我還年幼,對實情的掌握不夠全面。國民黨時期的中國大陸,發生著些什麼事是書所難盡的。然而,憑自己回憶年幼時的所見所聞,用今天自己所知分析中國當年的惡性通脹,或多或少對今天的貨幣經濟學有點貢獻。

上世紀上半葉,國民黨把貨幣的供應量搞得一團糟,是他們要跑到臺灣去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今天回顧,我們不能說他們不懂幣量理論。我知道宋子文懂,可能比我懂得多。我讀過一篇他為祝賀費雪而寫的文章,很清楚中國當時的通貨膨脹是什麼一回事。但他沒有我們今天那麼多的關於世事局限轉變的認識,所以我在這裡分析的要比他當年所見來得較為全面。我認為幣量理論要跟整個經濟的好些其他方面一起衡量。

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一個經濟的實力與貨幣的關係。回頭看國民黨當年在神州大地,政府需要維持社會秩序或公安,加上有戰亂的軍費開支,他們的經費從何而來呢?國貧,抽稅微不足道;出售土地,地價低;引進外資嗎?沒有誰會問津。

餘下來的財政處理方法,是政府發行貨幣,作為一項間接性的稅收。我曾經指出,在一個正常運作的經濟下,政府用貨幣政策搞起一點通脹,是有著抽間接稅的效果。然而,國民黨當年是迫著要用這個選擇,所以失敗。

什麼是通貨膨脹呢?我同意弗裡德曼的觀點,物價一般性地上升不一定是。弗老之見,是如果大家一覺醒來,見到所有的物價上升了一倍,但不會導致市場預期物價再升,沒有誰會採取預防的行為——這只是物價上升,不是通脹。

通脹是需要有一個市場的預期,市民認為一般物價會繼續上升,促使他們採取防守策略或行動,從而影響市場的運作,導致經濟有不良的發展。另一方面,市場“預期”這回事,只有天曉得是什麼。這裡的要點,是物價一般性地上升,小孩子也懂得判斷,而假若這上升不斷地繼續,促使市民採取防守行動,經濟學者就說這些行動是源於那無從觀察的通脹預期。

惡性通脹英語稱hyper-inflation。通脹率高當然是一個需要的衡量準則,但不足夠,還需要的是這通脹率歷久不下。好比一九九二年,在中國,通脹率逾二十厘。這算是高通脹了,但還不到三年朱鎔基總理把這通脹率調校為零,跟著出現通縮,所以我們不要把當時的通脹算進惡性通脹。惡性通脹之所以為惡,像惡性癌症那樣,是近於無藥可救的。

奇怪,我今天的記憶,跟網上記載的有出入。我記得國民黨推出銀圓券是先於金圓券,但網上的資料卻是倒轉過來。我記得清楚的是當國民黨一九四八年推出金圓券時,我在廣州,為了好奇,在推出的早上,我以官價七港元兌換了一元金圓券,但到了傍晚,這二者的黑市匯率卻倒轉過來,一港元兌七元金圓券!

我也記得清楚,當時在廣州,面值小的金圓券稱“濕柴”,面值大的——百萬到億元面值的——稱“乾柴”。基本上“濕柴”在市場沒有人要。我也記得當時的港鈔,稱“咸水”,當然是受寵之物;而金圓券或銀圓券則稱“淡水”,市場見而拒之。明顯地,這是把經濟學中的神話——那有名的“格雷欣定律”——倒轉過來,不是劣幣把良幣逐出市場,而是良幣把劣幣逐出市場。

說起來,國民黨在大陸時期的混帳貨幣遊戲不始於中日之戰,也不始于國共之爭,而是在我出生之前就開始胡作非為了。一九九九年七月,在揚州,我花光身上帶著的錢,從一個地攤小販買下他全部的國民黨時期的多種不同的鈔票,還跟該小販到他家中盡購他的所藏,共千多張。回家後仔細研究,那個年代的中國真的是發神經。大概地查看那千多張鈔票後,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三日我發表了《風雨時代的鈔票》一文,今天在網上可以找到,同學們不要錯過(見附錄)。

在那風雨時代,中國在貨幣上的處理與惡性通脹帶來的現象,是上選的經濟論文題材,絕對是,但為什麼同學們不去考查研究呢?我見過有關該風雨時期中國貨幣的好些論著,認為這些作品的考查與研究不夠深入,存世的機會不高吧。

貨幣的存在無疑是為了協助市場的交易與投資,可以大幅地減少市場的交易費用。一個簡單的實例可以說明。一九四五年,逃難回歸之際,乘舟,中途在某地上岸一行,我見到一個街市,可以把一紙十元鈔票,撕開兩半而每半張作五元使用。這可見沒有鈔票,一般的市場的交易費用是高不可攀的。

我也記得,一九八八年帶著弗裡德曼暢遊中國時,對他說因為數碼科技的發展,有朝一日貨幣量不知怎樣算才對。弗老瞪大眼睛望著我,以為我是在說笑。然而,約十年前在北京跟蒙代爾把酒言歡,我又對他說在不久的將來,經濟學者不會再知道怎樣算貨幣量。他立刻問:“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我說是一九八八年,跟弗裡德曼說過了。原來蒙兄也是那樣想。

最後我要回答一個同學們會很想知道的問題:國民黨當年不斷地嘗試發行各種不同的鈔票,是為了貪污嗎?歷來我以為是,但今天認為不是!今天我的看法,是每次發行一種新貨幣之初,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要穩定經濟,從而希望保著江山。只是新貨幣推出後,因為沒有幾個人相信幣值可保,守不住,所以官員們就索性在新的貨幣完蛋之前,儘量多發,從而大貪一手。

我這個觀點是源於一個比較新的看法。我今天認為,不管一種貨幣有沒有鉤著一個明確的錨,但某種錨一定要有才可以成為市場接受的貨幣。以金或銀為貨幣,本身就是錨,但如果只是寫在鈔票上說,市場相信則是,不信則不是。國民黨當年的鈔票只是在鈔票上說,信之者蠢也。或明或暗地鉤著外幣也算是錨,有沒有人相信則要看國家的經濟形勢矣。我屢次建議的鉤著一籃子物品的物價指數也是錨。推來推去,推到盡頭,沒有明確的錨存在,一種貨幣的發行總要鉤著發行該貨幣的國家的經濟。經濟崩潰,沒有實物或外幣為錨,一個國家的貨幣不能守值。經濟可觀,只要央行當局懂得調控貨幣量,幣值可保。這是因為經濟本身就是錨。我多次建議的用一籃子物品的物價指數為人民幣之錨,主要是為了要防守人民幣推出國際時有可能受到的襲擊。

二〇〇二年四月二十四日,我在天津南開大學以《以中國青年為本位的金融制度》為題講話,也就是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經濟本身有實力,基本上就是該國的貨幣的錨。

(《童年的回憶》之九)

 

 

附錄:風雨時代的鈔票 

張五常,1999年7月23日 

話說在揚州我花盡身上帶著的錢,向地攤小販購入了千多張舊鈔票。這些鈔票最早是一九一〇,最遲是一九五三(共產當道矣)。四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不堪回首,可泣而不可歌也。

回家後我花了一整晚審閱這批舊鈔,覺得有趣或不明所以的地方不少。茲僅選八項以饗讀者:

(一)我找到四張一九三四年發行的壹圓鈔票,被一個膠印掩蓋著“中國農工銀行”,而在其下補加“中央銀行”,鈔票兩面的中、英二文皆如此蓋上,四張一樣。

泱泱大國,主要銀行改名也懶得重印,其馬虎溢於票上,可謂奇觀。

(二)千多張舊鈔中只有三張差不多是全新的,皆由“美商北京花旗銀行”發行,紙質一流,印刷精美。五元及十元的是一九一〇年,一元那一張是一九一九年。奇哉怪也的是,三張鈔票都是在橫中切斷,切得整齊,然後用兩張同值的鈔票的上半部以膠水黏成一張。這樣,鈔票上下如倒影,只是號碼上下不同!

因為鈔票極新,而上下以膠水相連又造得天衣無縫,顯然不是出自今天小販之手。我想來想去,一個解釋是發行者不想持鈔者看到原來鈔票的下半部,而鈔票看來是在美國印製,所以一時間趕不及重印。但為什麼一九一〇與一九一九的皆如此?

(三)有十多張一九三〇年由廣東省銀行發行的鈔票,印上“銀毫券”之名,且說明“憑券兌換銀毫”。這擺明是以銀為本位,以銀作保障來增加信心。問題是,一個大的銀毫可以變小,而銀的分量下降仍可叫作銀毫。所以銀行若要出術,或與政府串謀欺騙,易如反掌也。 

我看這些銀毫券的第一個反應:是騙局!真誠的銀行發銀本位券,怎會不說明純銀的重量?

(四)更大的騙局是那大名鼎鼎的“關金”了。當然由中央銀行發行,我手上有的最早是一九三〇,最後是一九四八。

關金是以金為本位,一元說明是一個金單位,十元是十個金單位。後來貶值,鈔碼越來越高,五萬元就說明是五萬個金單位。沒有說明的,是一個金單位究竟是多少金。更過癮的是,在整張中文的鈔票中,“金單位”(Gold Unit)卻用英語。

這個明顯的騙局,在中國竟然大搖大擺地施行了起碼十九年。要是今天任老弟志剛出這一招,香港人不把他殺了才怪!炎黃子孫畢竟是學精了。

(語曾、任二兄:為什麼香港今天的鈔票不印明七點八元兌一美元?雖然要經發鈔銀行去兌換,但這是事實,而金管局沒有意圖行騙。說明了可增加信心,但要改兌換率時則要發行另一種鈔票,比較複雜了。)

(五)找到二、三十年代好幾家私營錢莊——如“陸宜和”、“黃山館德泰昶”之類——發行的鈔票,顯然是清代遺留下來的“冇王管”的自由貨幣制,到了民國就與政府爭食的。海耶克生時極力提倡的自由發鈔制度,在中國早已存在。我想,在太平盛世,如清康熙至乾隆的百多年間,這種自由銀行(錢莊)制應該有很理想的運作。我又想,今天數以千計的中國年青經濟學者,怎可以放過這個絕對是一級的研究題材?

我手頭上有的十多張錢莊鈔票,有些如合約,有些如憑單,有些則像政府發行的鈔票一樣。一張鈔票其實是一張合約——我在三十年前就說過了。民國時期的錢莊鈔票,有以一串銅錢為本位的,稱為“一吊”,也有以政府騙人的“大洋”為本位的。政府行騙,一些錢莊也就樂得同流合污,過癮一下。

(六)找到兩張有毛澤東肖像的鈔票,都是五百元的。東北銀行的是一九四七,長城銀行的是一九四八,二者皆印上中華民國的年號,此一奇也;鈔票上沒有說明任何保障,此二奇也。想當年,老毛靠打遊擊得天下,所以自製的鈔票也“不拘小節”。但當時市場信不信,通用不通用,則有待考究矣。

(七)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鈔票,一九四八及一些一九四九的用上中華民國的年號,但一些一九四九的已改用西元年號,此後就淘汰了“中華民國”。

奇怪,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三年間,人民銀行發行的好些票額很大——五千到五萬元——應該不是人民幣。但舊鈔中有一張一九五二年的支票,說明是人民幣四萬五千元。那在當時是很大的數目了。

(八)我對鈔票上的“公仔”肖像很有興趣。用人物肖像的目的,顯然是要增加市場對鈔票的信心。一間名為“中國聯合準備銀行”所用的肖像,可能因為當時的政治形勢,都是中國古時的聖賢豪傑。這家銀行起錯了名,意頭大為不妙。準備與儲備不同。銀行要的是儲備(reserve),非準備(preparatory)也。銀行有什麼要“準備”的?準備執笠乎?果然,我所有的多張“中國聯合準備銀行”的鈔票,都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眾多聖賢也救它不了!

一張一九二七年中南銀行發行的鈔票,竟然用慈禧太后的肖像,這銀行若非與慈禧的後人有關,其思維有點問題。

你道在那風風雨雨的四十多年中,中國鈔票上誰的肖像出現最多?無與倫比的冠軍,是孫中山。孫某本領平平,但被稱為“國父”。既為國父,就是死後也要付出一點代價。凡是通脹急劇,鈔票貶值如石沉大海的人物肖像,都是孫中山。那搞笑的“關金”,其肖像當然也是孫中山。

可以這樣說吧:凡是大騙局鈔票上有肖像的,皆國父也。天可憐見!

分類: 1.宏觀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