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5月 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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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7 轉自新浪博客)

二〇二〇年四月五日

很多朋友希望我能寫自己的傳記,但我認為自己算不上是什麼人物,不值得勒碑誌之。然而,寫散文,我久不久提到自己的已往,而比較有系統的有《求學奇遇記》、《〈佃農理論〉的前因後果》、《一蓑煙雨任平生》等幾個系列。

這次寫《童年的回憶》,是源于一位朋友傳來香港西灣河山頭的一幀攝於一九六七年的照片。再早上二十多年我是在那裡的山頭長大的。思往事,我用英文寫了一封長信給一些朋友,略說在該山頭長大的情況。這些朋友譁然,其中一位竟然說我有寫《荷馬史詩》的本領!我嘗試把該英文信翻為中文給同學們看,但動了筆就覺得不妨多寫幾篇。《童年的回憶》於是寫了十篇,這最後的兩篇是要寫些結語了。

我認為一個人的腦子有三方面不同的功能。其一是記憶力,其二是分析力,其三是想像力。我認為記憶力是天生的,分析力是訓練出來的,而想像力則要靠培養而得。這些觀點是我這個在地球上活了八十多年的人,憑自己回顧平生的或成或敗的經歷而獲得的意識。

先談記憶力吧。每個人的記憶力通常都不差,但有些人好得神奇,而且往往在年幼時就顯示出來了。最明顯的例子是下象棋。那所謂“十八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之說,是指下棋。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美國昔日的國際象棋天才費雪,只十歲就走出被譽為二十世紀最佳的一局棋。記載說此子的記憶力好得神奇:在他之前的所有名家對局他全部記得!

當然,象棋要下到世界級水準,記憶力不僅要好得近於奇跡,分析力也要大有可觀。然而,我要在這裡指出的,是想像力於下棋不重要。可以這樣看吧:凡是可以譜入今天的電腦、可用方程式處理的玩意,皆跟我在這裡要說的想像力沒有多大關聯。

轉談分析力,其天賦也可在年幼時就展現出來。數學是一個例子。數學的天賦跟下棋的天賦沒有關聯!很多人認為有,其實沒有——這是五十多年前我跟美國的一些師友討論後大家同意的結論。數學的天賦不重視記憶力,而是重視分析或邏輯推理的本領。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學數,也應該學一點,但要成為世界級的數學人馬,沒有明顯的天賦我勸你不要進軍。

音樂也是展現得早的天賦。想想吧,二百多年前,通訊落後,五歲的莫札特的音樂天賦就名動整個歐洲。早發的音樂天賦跟早發的下棋天賦沒有關聯,但奇怪地跟也屬早發的數學天賦是掛上了鉤的。為什麼會是這樣是個有趣的問題。我個人認為音樂與數學的天賦有關,是因為二者皆重視符號的掌握與“量”的相差或相等的感受。

上述之外,在音樂上要有大成,耳朵的聽覺要生得特別好。這後者我早知自己有所不逮。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學音樂,也應該學一點,但如果你要成為師級人馬,耳之於音有所不逮我勸你不要嘗試。另一方面,跟任何藝術的表達一樣,要有大成其從事者的品味一定要好。品味這回事的確很重要,我認為不是天生的,有機會我會說得具體一點。

這就帶到這裡我要說的“想像力”這個主題。我認為想像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後天的成長中培養出來。物理學大師愛因斯坦曾經說想像力是科學研究最重要的一環,應該是。我對物理學完全不懂,但所有我讀到的關於愛氏的文字,都提到他的想像力。

嚴格地說,我認為物理學是難度最高的學問。我不敢談物理,但經濟學則大可一談——這後者,我不僅認真地操作了六十年,而且當年在美國的師友近于一致地認為我是行內最富想像力的一個。我可舉幾個簡單的示範例子。

例一。寫佃農分成,是關於生產要素的市價厘定。傳統的分析說,雇用勞動力,有了一個工資,雇主會雇用某量。佃農分成呢?我見租用土地沒有一個租金,就問:那麼地主要給農戶多少土地呢?

例二。寫座位票價,我見當時香港的電影院的戲票炒黃牛,其價較高的優質座位的票永遠是先售罄,就問:為什麼優座票的定價一般是偏低了?

例三。蜜蜂采蜜的服務是一種產品,蜜蜂傳播花粉的服務是另一種產品。傳統的分析用兩條函數方程式處理,複雜得很。我說,二者加起來是一種產品,正如養羊,既有羊毛,又有羊肉。

如上述例子,示範著的想像力,我寫的英語論文篇篇皆是,而六十五歲退休後寫了近二十年、今天成為五卷的《經濟解釋》,差不多頁頁皆是。好些朋友說讀我的文章,讀了一段怎樣也猜不中下一段會是說什麼。他們當然猜不中,因為下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段會說什麼。

楊小凱曾經白紙黑字地直言,斯蒂格利茨抄襲我《佃農理論》的第四章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替我抱不平。其他行內人指出,抄襲我的思想而獲諾獎的,不下一掌之數。什麼不完整合約、效率工資、卸責偷懶、風俗產權等獲諾獎的話題,皆源於我。我懶得回應,因為認為他們連抄也抄錯了。

科斯我當然是敬仰的。但他那大名鼎鼎的定律說,如果交易費用是零,市場的運作會怎樣怎樣。我卻說,如果交易費用真的是零,不會有市場。這點重要,而科斯也認為是對的。對我來說,這項科斯的大錯是一項重要的貢獻,因為給了我啟發,讓我後來在《經濟解釋》中推出今天看有機會名垂思想史的“交易費用替代定律”。有點可惜,我曾提及那“科斯定律”出現的一九六〇年的鴻文有一個大漏,不是因為上述的錯,而是在該文內科斯沒有提及奈特。後者於一九二四年提出同樣的觀點,科斯不可能不知道,少了一個提及奈特的注腳,將來寫經濟思想史的會指出這件不幸的事。科斯的貢獻,因為加進了交易費用,其實很大,只一個提及奈特的注腳就會永遠地過了關。

如果我真的有當年在美國的師友說的不凡的想像力,那麼今天回顧,這本領是源于年幼時在廣西荒山野嶺,背著妹妹到處尋尋覓覓的艱苦日子,以及二戰後因為讀書不成,繼續在荒野流浪,或跟香港西灣河山頭的窮孩子遊玩而需要自己想辦法取勝的玩意。年幼時我的父母沒有給我買過一件玩具,年長後養育自己的一子一女,我也沒有給他們買過一件玩具。

回想一九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後,為兒女選學校,我逼著要把他們送進英語學校,因為這些學校放學後回家不用做功課。我要他們想出自己的玩意。大學畢業後女兒要結婚生養兒女,這是她的選擇,我不干預,雖然我認為進入研究院她會卓然成家。兒子呢?他要走我的路,以學問為生計。先專於生物與醫學,後轉醫藥研究,今天也屬世界級人馬。我的一位外甥當年在香港沒有大學收容,把他帶到美國,教他怎樣去釣魚,今天該外甥在細胞的研究上也卓然成家。

我們三個當年考那些墨守成規的公開試都不會在香港有大學收容——我自己連初中也沒有過關。然而,我們三個皆憑想像力而在西方嶄露頭角。我的中學成績最差,兒子次之。中學成績最好的是我的外甥,可幸當年香港的大學不收他。奇怪地,我們三個以想像力論英雄,其高下排列剛好跟中學成績倒轉過來!

今天看,我們三個會獲諾貝爾獎嗎?當然不會。不久前我對外甥說:“你是不會拿得諾貝爾獎的。但關鍵的問題是,如果你獲諾獎,沒有人會說不值得。”他很高興,因為這些日子獲該獎彷佛是中了邪,給行內的眾君子罵得死去活來的。儘管我的外甥及兒子今天皆屬世界級人馬,但要打進將來的史書他們的機會可要比我低一點:年幼時他們可沒有在荒山野嶺流浪過,想像力因而比我不上!

(《童年的回憶》之十一)

分類: 1.宏觀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