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經由 在 3月 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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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3 新浪博客)

張五常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日 

一九四三年進入柳州的中正附小,不是按孩子的年歲與學歷來議定班級,而是哪一級有位就放進哪一級。沒有入學試那回事。我和倫哥一起進入該校的小四。沒有固定的老師,因為大家都在逃難。小同學們也一樣,只是死去的多。我曾經寫過一個變得黃、腫的女孩子,問我她是不是快要死,我說是。她再問她做錯了什麼事,我無法回答。這經歷解釋了為什麼長大後,在回憶中,除了三歲時在香港山頭認識的吳惠玲,我數不出兒時有其他的小友朋。

大概是一九四四年初,母親把我從柳州送到桂林位於山麓下的真光中學的附小,讀小六。那時我八歲。五姊秀桃、倫哥與妹妹秀芳則留在柳州跟母親在一起。

兩個原因母親這樣選擇。其一是我有三個姊姊在廣西桂林醫學院。其二是真光是名校。應該源自廣州,逃難到桂林,二戰後轉到香港成為那裡有名的真光女子中學。又是哪級有位就進入哪級。我依稀記得是小六,那時我八歲。寄宿,三位姊姊總有一兩位每星期來看我一次。食有定時,腿上腐爛的頻密度是下降了。

當年我們不明白,為什麼日本仔對桂林那麼有興趣,頻頻轟炸。今天看資料,才知道他們要打通到越南的路,方便輸送物資。真是發神經,他們就是要到處打。

史書有載的桂林大疏散開始了。我那三位在桂林醫學院的姊姊先走,其中二姊秀英轉到貴州的貴陽醫學院繼續她的學業,二戰後成為醫生,今天九十八歲,還健在。其他兩位去了哪裡我不知道,只是後來在桂平見到她們。她們比我先離開桂林,別時到真光找我,叫我千萬不要亂跑,說不久後有一位元我認識的名為“林哥”的會來帶我到柳州會母親。

呆在真光,同學的人數一天比一天少,林哥始終沒有出現。一天我早上起來,整個校園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不能坐以待斃,到校中的廚房容易地找到東西吃,然後步行到不是很遠的火車站,碰碰運氣。沿路一個人也見不到,但到了火車站卻見人山人海。是最後的一班火車。聽說是向柳州那方行。今天查資料,確實是有那麼的一班車。那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

是難忘的景象。我走進人堆,見到一個女人苦苦地哀求一個男人帶她走。我年小,沒有誰注意,就爬上已經坐滿了人的火車頂上。到柳州用了好幾個小時,但只停了一會,下車的只我一個。火車繼續前行了。

原來柳州也在擺空城計。容易地找到位於沙街的家,進門見到母親,她只是坐著,流下淚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堅強的母親流淚。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倫哥與秀芳妹都在生病,而自己不夠錢再走。但她又說,屋後的小房子還養著一頭豬,大的,不知還有沒有人要買豬肉。

我二話不說,從廚房找到一把菜刀,到屋後把豬宰了。前文寫過一個三歲的小孩子,懂得在深夜偷米煮飯吃。殺豬時我八歲又九個多月了。

母親和五姊把豬劏開兩半,在街上找到一輛木板車,有兩個輪子的,連我在內,三個人把豬推到在江邊的市場去,希望有顧客。到處空無一人,江邊的市場也如是。天氣酷熱,蒼蠅佈滿豬身,見蠅不見肉。堅強的母親又再流淚了!

正彷徨無計,卻見江上有近百艘漁艇湧到該市場購買糧食,顯然也是為了逃難之需。他們見到只有我們一家,只賣豬肉,當然要搶購。母親賣得好價,不到半個小時整頭豬賣光了。

母親果斷,跟其中一艘漁艇議價,回家收拾一下,一家五口立刻走。母親的目的地是哪裡呢?是平南。母親要先找的是一位我們孩子要叫“呂舅”的人。

要到平南,從柳州水路南下,只可以到桂平,那太平天國洪秀全起義的地方。從柳州起步,我們租的小漁艇只走一小程,跟著換可坐數十人的大船,繼續水路走。是在轉換大船的過程中,母親對我說的一些話,後來影響了西方整個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

大船要雇用十多個縴夫,在岸上用繩子拉著船行,也有一個拿著鞭子的人監管他們要用力拉。母親有參與雇用這些苦力的議價。船行後,母親對我說:“阿常,你猜得中嗎?那個拿著鞭子的人是那些要被鞭的縴夫聯手聘用的!”

一九六九年,在西雅圖,我把這個縴夫與鞭子監管的故事告訴了來自多倫多大學的John McManus。此君把該例寫進一篇文章內,提到例子源於我。跟著W. Meckling與M. Jensen發表了一篇大名文章,提到該例,再跟著一位澳洲教授又再提,竟然把我的名字放在文章的標題上。一九七二年,阿爾欽與德姆塞茨在《美國經濟學報》發表了那篇後來被引用最多的文章,以卸責(shirking)為主題,也是源于這縴夫卸責會受鞭的思維。在注腳中他們提到我。但究竟那持鞭者是否由縴夫雇用,則有待考證。我說過了,母親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這裡要說的是她喜歡編造故事給我聽。

船到桂平就要轉到地上走。到了桂平,可喜的是見到第三與第四這兩個姊姊。第二的去了貴陽,三、四出現,母親帶著五、八、九、十一,子女共七人,全部活著。

記得在桂平,是一九四四年的十月中左右,參訪一間學校,遇到他們有校慶之會,有表演的。知道我們來自香港,校長要求我們上臺表演一個節目。怎麼辦呢?第三的姊姊想出一個主意:我們不懂得唱,要唱他們聽不懂的。母親不唱,不是聖誕,我們六人唱一首英文聖誕歌:Hark! The HeraldAngels Sing。這裡執筆回顧,歷歷若前日事。 

(《童年的回憶》之五)

 

分類: 1.宏觀經濟